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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章 往前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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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章 往前走

燕勒人顯然對於搜城屠城早有經驗,兩個燕勒兵前後腳一進屋,便朝著草堆、衣櫃等地方開始一矛一矛地刺下去,有人受不了大聲求饒,於是很快藏在屋裏所有人都被逼了出來。有人意圖掙紮,便被一矛刺穿了肚子,血濺四壁,當場將所有人嚇得兩股戰戰,再也不敢反抗。於是僅僅兩個燕勒兵,便把一屋子人都控制住了。他們拿上繩索,將男女分開,用繩子將他們脖子套上,如牽引牲畜般一個串著一個。

玉行原本牢牢抓著趙蘅的手,這時候忽然站起來,朝那兩個燕勒兵說了句趙蘅聽不懂的話,她猜出是燕勒語,但不知是什麽意思。

那兩個燕勒兵聽他說話,稍一驚訝,又回了句什麽,玉行又接著回話。隨後,就看到那二人往門外一指,讓傅玉行出去了,不必受處置。

傅玉行就這樣拋下屋裏的人,連趙蘅也不看一眼,安全到了屋外等候。

那燕勒兵轉頭又來逼迫,女子們明知道被捉去的下場,有的便哭叫著一頭撞上了柱子。

混亂中,只聽到門外一聲馬嘶聲,傅玉行竟趁所有人不註意,松開韁繩騎著燕勒人的馬匹跑了,連幾匹馬上的弓箭武器也全都摘了下來帶走。那兩個燕勒兵大罵一聲,奔出門,騎上兩匹馬也追了上去。

見燕勒兵離開,眾人紛紛四散奔逃。趙蘅解開餘下的幾個女子,帶著她們往屋外跑去。

然而還未趕出大門,面前又橫出一個魁梧的軀體。竟還有一個燕勒人!眾女嚇得連聲尖叫,魂飛魄散。

那燕勒兵滿臉兇狠,將她們往屋內逼去。趙蘅退無可退,心跳聲甚至蓋過了周圍的尖叫,一時什麽也聽不到了。她木木的,雙手牢牢貼在身側,燕勒人拿刀尖逼眾人後退,她也忘了躲避。燕勒人還以為她最為聽話,便獰笑著先要拿繩索去套她。

有一瞬間,趙蘅耳朵裏響過一聲尖銳的鳴嘯,渾身的血不知流到哪裏去了,手腳完全不聽使喚。

一聲淒厲的嚎叫喚回了她的意識,那燕勒人捂著脖子,脖子上插著一根泛冷光的魚鏢。

其他女子嚇壞了,在屋子角落抱成一團。趙蘅這時才知道害怕,那燕勒人已經滿臉猙獰地朝她撲了過來,歪著頭,腳步趔趄,暗紅鱗甲沾血,宛如厲鬼。

趙蘅往旁邊一躲,被他一手按住後腦,正狠狠磕在門框上,摔得她眼前發黑。她掙紮著站起來,逃到屋外,抱著水井一頭跌倒。

那燕勒人還一手捂著脖子,一手朝她抓過來。龐大的身子支撐不住,如山墜倒,正一頭栽進井裏。

趙蘅驚魂未定,呆呆抹了一把頭上的血,好像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剛剛幹了些什麽。

她擡起頭,看到那些女子紛紛走到門口,小心而驚疑地窺探著她,她這才雙腿發軟,扶著井邊慢慢站了起來。

身子還未站直,忽然頭發被人重重一扯,像是活活要從頭皮上拽下來一般。那燕勒兵竟站在幹涸的井裏,死死抓住了她散落的頭發!

趙蘅拽住頭發,又被燕勒兵伸出熊一般的手掌,將她雙手死死鉗住,她覺得自己骨頭都要碎開了,身體馬上要被扯成上下兩截。正在這時,門口那些女子中有一個大著膽子上來,拿頭上發簪狠狠朝那燕勒兵手上一紮,燕勒兵呼嚎一聲,松手掉了下去,還試圖從井底爬出。剩下的女子雖又驚又怕,還是紛紛跑到一旁,用力擡起一塊石頭,挪到井邊,朝著井裏用力推了下去。隨著巨石壓下的悶響,井裏的慘叫戛然而止。

整片廢墟裏死一樣的寂靜,只有風穿過斷壁頹垣低低的嗚聲。

眾女坐在井邊,惶惶然相互看了一眼,都心領神會,一言不發地起身來分散逃了。

那麽多人中,趙蘅是唯一轉身往後面山裏去的,她朝著傅玉行的方向跑去。

白茫茫森林裏,黑的枯枝,瘦的山石,迎面不斷有寒涼的空氣灌進身體裏。趙蘅跑在雪地裏,沿著馬蹄的印記四處尋找傅玉行。

周圍萬籟俱寂,聽不到任何生機的聲音,整個天地只剩了這片樹林,整個樹林只有她一人。她一轉頭,雪地上一點鮮紅的新血跡刺著眼睛,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。

她踩著雪,小心翼翼沿著血跡,一步一步走向深處。遠處一具深色的屍體赫然入眼,她的視線被雪光刺著,什麽也看不清,慌忙跑上去,發現是一具燕勒兵的屍體。

她轉頭四顧,發現不遠處還有一具,跑上去,也是一個燕勒兵。

趙蘅再也忍不住,在茫茫中喊了一聲:“傅玉行!”

忽然,她的視線指引著她,一眼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,靠在一棵粗大幹裂的黑樹根下,不知是死是活。趙蘅的心提到嗓子眼,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,半途摔了一跤,爬起來,終於來到他面前。

玉行閉著眼,靜得像一尊雪地裏的蠟像。“傅玉行……”她輕聲喚他,沒有得到任何回應。

她頹然地坐下去,天塌地陷般,不知該怎麽面對這個場景。

“傅玉行……”

耳邊傳來一聲輕微的回應:“別吵了。”

她猛擡起頭,看到他眼睛困倦地擡起,神情無奈,“從馬上摔下來摔狠了,醒醒神都不行。”

趙蘅一開始是怔楞,反應過來後,擡手就往他身上狠狠扇了一巴掌,不解氣,又打了幾下。

玉行也由她打,擡眼看到她臉上的血跡,“頭怎麽了?”

趙蘅還狠狠瞪著他,嘴上回答,“遇到一個燕勒兵。已經死了。”

傅玉行眼裏聽到燕勒兵的緊張,在聽到“死了”兩個字後,轉成啼笑皆非,笑一下,胸口都疼。“扶我一下,手摔折了。燕勒人很快會追過來,咱們得快走。”

天已黑了下來,月光籠罩下的雪地森林恍若透明。趙蘅和傅玉行相攜穿行過這個寒涼的長夜,衣裳拂過的地方,身後卷起雪霧。

寒風吹到臉上,趙蘅的腳步前所未有的輕盈,身體乘著風在飄。眼前兔起鶻落,參差的樹影、披霜的枝椏,眼花繚亂地從身邊滑過去,整個世界退到他們身後。

所有人都說進了這片森林一定會迷失方向,但不知為什麽,一種強烈且清晰的直覺引著他們,朝一個方向跑過去,跑過去,不加思考,也不知疲倦,只是跑,不斷朝著這黑夜的邊緣處追去,好像他們根本不是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。

當他們終於翻過這片山林,東邊已透出一點冰湖似的淡青。腳下這座山,一面是冰雪嚴寒,另一面卻已經開始消融,露出雪地下暗綠的植被,若隱若現的綠芽一路向山腳蔓延下去,像綠色火焰,越燒越盛。大片暗藍的天空下沈澱著一道白的線,那是另一座城市。

這漫長無邊的黑夜,以為永遠也走不完的沈沈遙夜,終於還是讓他們找到了盡頭,看到一點光亮。

趙蘅看到那條寬大的碧水穿城而過,浩浩蕩蕩流向南方,有種雲開霧散的不真實感。

“傅玉行……我們到了,傅玉行。”

她回過頭,卻看到晨光裏的傅玉行力竭一般,靠在身後一顆長青柏上,倒了下去。

趙蘅錯愕,有片刻她沒反應過來自己看到了什麽。她下意識以為傅玉行是太疲累了,直到她發現他眼瞳渙散,面色是一種不正常的白。

“怎麽了?”她想去攙扶他,一伸手,卻觸碰了滿手濕熱的暗血。山裏的空氣太寒冷了,她竟然一路都沒有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道。

燕勒人的箭從身後射中了他,傷口直到現在還汩汩流血,浸透了半邊衣裳。他一路帶著她奔逃,怎麽會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?趙蘅用力將傷口按住,根本無濟於事。她雙手發抖,但還是努力保持鎮定,她自己要自己鎮定。“用回陽草可以止血,這裏是陽坡,附近一定有回陽草,一定有,我去找。”

卻被他拉住,“別走。”別在這時候離開我。

趙蘅觸到他的眼神,那是自知垂死,祈求她不要拋下他最後一面的眼神。

她方寸已亂,心緒恍惚。她不能留下來,她得掙開他去給他找藥,只要她抓緊時間,他還是有救的,不是嗎?不應該嗎?可他要她別走,他認定來不及了……血好像流得比方才更多了,她剛才就應該走的,越是拖延,是不是越來不及了?現在,現在就得走……別丟下我……怎麽會呢?她怎麽會一點都沒有覺察出來呢?

腦子裏太混亂,混亂到一片空白。等到她開口,就只問得出一句:“你冷不冷?”聲音發澀。

傅玉行勉強地笑,好像這一切並沒有什麽,好像他耗盡生機陪她走完這最後一程,就為了這一刻。他以一種功成身退的表情,平靜地對她道:“從這條山路下去,就是祁州,可以到西邊的會館渡口乘船到江陵,但不要走水陸渡口,那裏的船只經過糧倉,可能會被燕勒人盯上。還有……”他斷了斷,呼吸緩過來,才繼續同她交代這一路能考慮到的種種狀況,語速也越來越慢。

“接下來的路,你得一個人走了,也許會有很多困難。”說到這裏,又笑了笑,“我大約是白擔心的,你從來一個人也能走得很好。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了不起。”

“只是,那一定很辛苦。如果可以,我真的想陪你走下去。”

“大嫂……”

“阿蘅。”

兩個字輕輕的,百轉千回地浮上來,好像這名字已經在他唇間縈繞過無數次,以至於將這兩個字化去所有重量和實質,只化為一句低聲的嘆息。

前塵往事在兩人之間浮上來。這輩子原來這麽長。

當走到人生的盡頭處,傅玉行很想知道,他有沒有真正獲得她的原諒?她此刻眼裏滴落的淚珠,她自己知道嗎,她願意它落下嗎?

他緩緩擡起手。

趙蘅怔住了。

她偏過頭,看到他的手就停在自己臉頰一側。連指尖都有微不可察的顫抖,因為無力,因為小心翼翼。

她忘了自己該不該躲,那一刻她什麽都無法去想,甚至無法去感受。

一剎那,無限長的一瞬間。

可,那只手終究只是停在那裏,想觸碰又沒有更進一步。指尖在一個微顫的動作後,收了回來。半生的糾纏和克制,就在這只伸出來又緩緩收回的手上。

傅玉行的頭輕輕垂落在她肩上。

當他的身子依靠著她時,四周仿佛歸於寂靜。

趙蘅不知道就這樣待了多久。

她擡起頭來,看向頭上半邊破曉半邊夜幕的天空,無風無星的黎明,無邊蒼穹下只剩她一人。

仿佛過去未來,都只有她一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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